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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永玉推新书忆沈从文:写作就是唤回他的方式

作者:张新颖 发布时间:2015-7-5 9:10:44
   沈从文说黄永玉 别具一格

  在《沈从文与我》的新书发布会上,黄永玉谈到,要是他的文章让表叔看了,会如何。“我不晓得他会怎么样说我,如果他说我好我会很开心。我的婶婶讲过我一句好,她说:你的文章撒开了,我不知道怎么把它收回来,结果你把它收回来了。这是婶婶说的话;他的就不知道怎么样了,一个字都没有看到,真是遗憾!”

  其实沈从文说过黄永玉的文章,不过不是对黄永玉说的。在文学家沈从文像文物一般“出土”的时期,一九八〇年广州《花城》文艺丛刊出了一个“沈从文专辑”,发表三篇写沈从文的文章,传诵一时,作者是朱光潜、黄苗子和黄永玉,黄永玉的那篇,就是长文《太阳下的风景》。沈从文本人显然是满意这些文章的,他曾经在信里跟人谈起,老朋友朱光潜的文章“只千把字,可写得极有分量”;接着又说,“黄永玉文章别具一格,宜和上月在香港出的《海洋文艺》上我的一篇介绍他木刻文章同看,会明白我们两代的关系多一些,也深刻一些。”

  “别具一格”,单就黄永玉而言;紧接着说要两人的文章“同看”,他自己的文章指的是《一个传奇的本事》,也是长文。李辉编《沈从文与我》,汇集黄永玉写沈从文、沈从文写黄永玉及其家世的文字为一册,正是沈从文当年建议“同看”的意思。

  黄永玉忆沈从文 壮怀激烈

  《太阳下的风景》是一九七九年底写的,比这篇长文长出一倍还多的《这些忧郁的碎屑》是一九八八年沈从文过世之后写的。一贯撒得开的风格。前一篇明朗,有趣,甚至那么漫长挫折的两代人经历,也可以比喻为:“把我们这两代表亲拴在一根小小的文化绳子上,像两只可笑的蚂蚱,在崎岖的道路上做着一种逗人的跳跃。”后一篇沉郁之极,哀痛弥漫,却有刺破什么的锐利和力量。

  “三十多年来,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。”谁能写出这么触目的一句话?忧伤、尖锐、真实到可怕的程度。这一句话里面有多少说得出和说不出的东西?要体会这句话的分量,得清楚和懂得沈从文的后半生。黄永玉是见证者,是身边的亲人,他的沉痛只此一句,就让人震撼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黄永玉自己也是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,他懂得时代和他表叔之间的格格不入,往简单里说,也就是一句大白话:“大家那么忙,谁有空去注意你细致的感情呢?”

  也正因此,那些和“史诗时代”格格不入的“细致感情”,才显得“壮怀激烈”。

  “壮怀激烈”这个词大概很难用到沈从文身上,黄永玉文章里出现这个词,也不是说沈从文;可是,还真是觉得,用在沈从文身上也特别恰切。

  黄永玉写老一辈的交谊,说杨振声、巴金、金岳霖、朱光潜、李健吾……他们难得到沈从文这里来,来了清茶一杯,端坐半天,淡雅,委婉,“但往往令我这个晚辈感觉到他们友谊的壮怀激烈。”——那样的时代,他们各自的处境,这一些温暖的慰藉,可不就是“壮怀激烈”。

  从文的信 一部未竟的小说

  一九七一年六月,下放在河北磁县军垦农场的黄永玉,意外地收到下放在湖北咸宁双溪的沈从文寄来的小说《来的是谁?》,还有一封信。小说和信都没有收入《沈从文全集》。这八千多字的小说,写的是黄家前传,黄永玉家世中不为人知的神秘部分,作为一部大作品的引子。这部大作品没有写出来,从信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相关的信息和这位老人的构思:

  照你前信建议,试来用部分时间写点“家史并地方志”看看……但这个引子,你那么大人看来,也就会吃一惊,“这可是真的?”“主要点就是真的。”好在这以下不是重点,重点将是近百年地方的悲剧和近似喜剧的悲剧,因为十分现实,即有近万的家乡人,已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死光了。你我家里都摊了一份。

  前五章,第一章“盘古开天地”说起,“从近年实物出土写下去”;第二章是二百年前为什么原因如何建立这个小小石头城;第三、四章叙述这么一个小地方,为什么会出那么多人,总督、道尹、翰林、总理、日本士官生、保定生,还有许多庙宇,许多祠堂;第五章叙述辛亥以前社会种种。假定可写十六章到二十章。近七十岁的人,在下放的环境中,沈从文自己也没有确定的信心能完成这么庞大的设想。

  与表叔对话 用怀念抵抗死亡

  这些年,黄永玉几乎全身心投入写作自传体长篇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,这部作品从一个意义上未尝不可以看作,既是沈从文“文革”中开了个头的黄家家史和地方志作品的延续,也是更早以前《一个传奇的本事》的延续。沈从文抗战后写《一个传奇的本事》,本为介绍黄永玉的木刻,写的主要却是黄永玉的父母和家乡的历史事情,关于黄永玉倒没有怎么叙述。那么,接下来——这中间隔了好几十年——黄永玉就自己来写自己。

  这漫长的写作过程,同时也是与表叔漫长的对话过程。他一次又一次无限遗憾地表示,要是表叔能看到,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。他想象表叔会加批注,会改,批注和改写会很长很长,长过他自己的文字。写作,也是唤回表叔与自己对话的方式。

  布罗茨基曾经斩钉截铁地说:一个人写作时,“他最直接的对象并非他的同辈,更不是其后代,而是其先驱。是那些给了他语言的人,是那些给了他形式的人。”(《致贺拉斯书》)黄永玉与他的表叔之间的关联,当然更超出了语言和形式。

  沈从文刚刚去世后的那些日子,黄永玉在香港写《这些忧郁的碎屑》,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悼亡之作,他一次又一次在文中说,“从文表叔死了”,“表叔真的死了”,可是从他心中呈现到他笔下的那些忧郁的碎屑,抵抗着死亡和消失。从此,他开始了对表叔不能停止的怀念。

  去年八月,黄永玉整九十岁生日那天,李辉带我去顺义黄先生住处参加一个小型聚会,一见面,黄先生就对我说:“你写的《沈从文的后半生》,事情我大都知道,但还是停不下来,停不下来,读到天亮,读完了。”

  ——在“停不下来”的怀念里,他的写作就成为唤回沈从文的方式,不论是写沈从文,还是写自己,还是写其他,他想象中最直接的读者对象,是他的前辈,表叔沈从文。 

编辑:罗成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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